上學(xué)時讀魯迅,覺得這老頭蠻古怪,除了批判這諷刺那,就是寫他童年那些無聊瑣事,最頭疼的是老先生幾乎每篇課文都是重點(diǎn),課后要背誦,所以對他興趣寥寥。
這導(dǎo)致小編畢業(yè)后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再碰他的文章,相信很多人會有同感吧。直到有一天,偶然又看到那篇《聰明人傻子和奴才》,反正無聊,姑且讀一讀,誰知讀完心頭一震,這怪老頭怎么忽然變這么深刻?這是我當(dāng)初讀過的那個魯迅嗎?
可見,有些文章,只有隨著時間的推移和閱歷的增長才能漸漸讀懂,而這樣的文章往往都是好文章,魯迅便是這樣一個作者……
——題記
1、《淡淡的血痕》
——紀(jì)念幾個死者和生者和未生者
目前的造物主,還是一個怯弱者。
他暗暗地使天地變異,卻不敢毀滅一個這地球;暗暗地使生物衰亡,卻不敢長存一切尸體;暗暗地使人類流血,卻不敢使血色永遠(yuǎn)鮮濃;暗暗地使人類受苦,卻不敢使人類永遠(yuǎn)記得。
他專為他的同類——人類中的怯弱者——設(shè)想,用廢墟荒墳來襯托華屋,用時光來沖淡苦痛和血痕;日日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,不太少,不太多,以能微醉為度,遞給人間,使飲者可以哭,可以歌,也如醒,也如醉,若有知,若無知,也欲死,也欲生。他必須使一切也欲生;他還沒有滅盡人類的勇氣。
幾片廢墟和幾個荒墳散在地上,映以淡淡的血痕,人們都在其間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。但是不肯吐棄,以為究竟勝于空虛,各各自稱為“天之戮民”,以作咀嚼著人我的渺茫的悲苦的辯解,而且悚息著靜待新的悲苦的到來。新的,這就使他們恐懼,而又渴欲相遇。
這都是造物主的良民。他就需要這樣。
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;他屹立著,洞見一切已改和現(xiàn)有的廢墟和荒墳,記得一切深廣和久遠(yuǎn)的苦痛,正視一切重疊淤積的凝血,深知一切已死,方生,將生和未生。他看透了造化的把戲;他將要起來使人類蘇生,或者使人類滅盡,這些造物主的良民們。
造物主,怯弱者,羞慚了,于是伏藏。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變色。
一九二六年四月八日
2、《希望》
我的心分外地寂寞。
然而我的心很平安;沒有愛憎,沒有哀樂,也沒有顏色和聲音。
我大概老了。我的頭發(fā)已經(jīng)蒼白,不是很明白的事么?我的手顫抖著,不是很明白的事么?那么我的靈魂的手一定也顫抖著,頭發(fā)也一定蒼白了。
然而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。
這以前,我的心也曾充滿過血腥的歌聲:血和鐵,火焰和毒,恢復(fù)和報(bào)仇。而忽然這些都空虛了,但有時故意地填以沒奈何的自欺的希望。希望,希望,用這希望的盾,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,雖然盾后面也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。然而就是如此,陸續(xù)地耗盡了我的青春。
我早先豈不知我的青春已經(jīng)逝去?但以為身外的青春固在:星,月光,僵墜的蝴蝶,暗中的花,貓頭鷹的不祥之言,杜鵑的啼血,笑的渺茫,愛的翔舞!m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,然而究竟是青春。
然而現(xiàn)在何以如此寂寞?難道連身外的青春也都逝去,世上的青年也多衰老了么?
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。我放下了希望之盾,我聽到Petofi Sandor(1823-49)的“希望”之歌:
希望是什么?是娼妓:
她對誰都蠱惑,將一切都獻(xiàn)給;
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——
你的青春——她就拋棄你。
這偉大的抒情詩人,匈牙利的愛國者,為了祖國而死在可薩克兵的矛尖上,已經(jīng)七十五年了。悲哉死也,然而更可悲的是他的詩至今沒有死。
但是,可慘的人生!桀驁英勇如Petofi,也終于對了暗夜止步,回顧茫茫的東方了。他說:
絕望之為虛妄,正與希望相同。
倘使我還得偷生在不明不暗的這“虛妄”中,我就還要尋求那逝去的悲涼漂渺的青春,但不妨在我的身外。因?yàn)樯硗獾那啻禾纫幌麥,我身中的遲暮也即凋零了。
然而現(xiàn)在沒有星和月光,沒有僵墜的蝴蝶以至笑的渺茫,愛的翔舞。然而青年們很平安。
我只得由我來肉薄這空虛中的暗夜了,縱使尋不到身外的青春,也總得自己來一擲我身中的遲暮。但暗夜又在那里呢?現(xiàn)在沒有星,沒有月光以至沒有笑的渺茫和愛的翔舞;青年們很平安,而我的面前又竟至于并且沒有真的暗夜。
絕望之為虛妄,正與希望相同!
一九二五年一月一日
3、《風(fēng)箏》
北京的冬季,地上還有積雪,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,而遠(yuǎn)處有一二風(fēng)箏浮動,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。
故鄉(xiāng)的風(fēng)箏時節(jié),是春二月,倘聽到沙沙的風(fēng)輪聲,仰頭便能看見一個淡墨色的蟹風(fēng)箏或嫩藍(lán)色*的蜈蚣風(fēng)箏。還有寂寞的瓦片風(fēng)箏,沒有風(fēng)輪,又放得很低,伶仃地顯出憔悴可憐的模樣。但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(jīng)發(fā)芽,早的山桃也多吐蕾,和孩子們的天上的點(diǎn)綴相照應(yīng),打成一片春日的溫和。我現(xiàn)在在哪里呢?四面都還是嚴(yán)冬的肅殺,而久經(jīng)訣別的故鄉(xiāng)的久經(jīng)逝去的春天,卻就在這天空中蕩漾了。
但我是向來不愛放風(fēng)箏的,不但不愛,并且嫌惡它,因?yàn)槲乙詾檫@是沒出息孩子所做的玩藝。和我相反的是我的小兄弟,他那時大概十歲內(nèi)外罷,多病,瘦得不堪,然而最喜歡風(fēng)箏,自己買不起,我又不許放,他只得張著小嘴,呆看著空中出神,有時竟至于小半日。遠(yuǎn)處的蟹風(fēng)箏突然落下來了,他驚呼;兩個瓦片風(fēng)箏的纏繞解開了,他高興得跳躍。他的這些,在我看來都是笑柄,可鄙的。
有一天,我忽然想起,似乎多日不很看見他了,但記得曾見他在后園拾枯竹。我恍然大悟似的,便跑向少有人去的一間堆積雜物的小屋去,推開門,果然就在塵封的什物堆中發(fā)現(xiàn)了他。他向著大方凳,坐在小凳上;便很驚惶地站了起來,失了色瑟縮著。大方凳旁靠著一個蝴蝶風(fēng)箏的竹骨,還沒有糊上紙,凳上是一對做眼睛用的小風(fēng)輪,正用紅紙條裝飾著,將要完工了。我在破獲秘密的滿足中,又很憤怒他的瞞了我的眼睛,這樣苦心孤詣地來偷做沒出息孩子的玩藝。我即刻伸手折斷了蝴蝶的一支翅骨,又將風(fēng)輪擲在地下,踏扁了。論長幼,論力氣,他是都敵不過我的,我當(dāng)然得到完全的勝利,于是傲然走出,留他絕望地站在小屋里。后來他怎樣,我不知道,也沒有留心。
然而我的懲罰終于輪到了,在我們離別得很久之后,我已經(jīng)是中年。我不幸偶而看到了一本外國的講論兒童的書,才知道游戲是兒童最正當(dāng)?shù)男袨,玩具是兒童的天使。于是二十年來毫不憶及的幼小時候?qū)τ诰竦呐皻⒌倪@一幕,忽地在眼前展開,而我的心也仿佛同時變了鉛塊,很重很重地墜下去了。
但心又不竟墜下去而至于斷絕,它只是很重很重地墜著,墜著。
我也知道補(bǔ)過的方法的:送他風(fēng)箏,贊成他放,勸他放,我和他一同放。我們?nèi)轮苤,笑著——然而他其時已經(jīng)和我一樣,早已有了胡子了。
我也知道還有一個補(bǔ)過的方法的:去討他的寬恕,等他說,“我可是毫不怪你呵!蹦敲,我的心一定就輕松了,這確是一個可行的方法。有一回,我們會面的時候,是臉上都已添刻了許多“生”的辛苦的條紋,而我的心很沉重。我們漸漸談起兒時的舊事來,我便敘述到這一節(jié),自說少年時代的糊涂!拔铱墒呛敛还帜愫恰!蔽蚁耄f了,我即刻便受了寬恕,我的心從此也寬松了罷。
“有過這樣的事么?”他驚異地笑著說,就象旁聽著別人的故事一樣。他什么也記不得了。
全然忘卻,毫無怨恨,又有什么寬恕可言呢?無怨的恕,說謊罷了。
我還能希求什么呢?我的心只得沉重著。
現(xiàn)在,故鄉(xiāng)的春天又在這異地的空中了,既給我久經(jīng)逝去的兒時的回憶,而一并也帶著無可把握的悲哀。我倒不如躲到肅殺的嚴(yán)冬中去罷,——但是,四面又明明是嚴(yán)冬,正給我非常的寒威和冷氣。
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四日
4、《雪》
暖國的雨,向來沒有變過冰冷的堅(jiān)硬的燦爛的雪花。博識的人們覺得他單調(diào),他自己也以為不幸否耶?江南的雪,可是滋潤美艷之至了;那是還在隱約著的青春的消息,是極壯健的處子的皮膚。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,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,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;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。蝴蝶確乎沒有;蜜蜂是否來采山茶花和梅花的蜜,我可記不真切了。但我的眼前仿佛看見冬花開在雪野中,有許多蜜蜂們忙碌地飛著,也聽得他們嗡嗡地鬧著。
孩子們呵著凍得通紅,象紫芽姜一般的小手,七八個一齊來塑雪羅漢。因?yàn)椴怀晒,誰的父親也來幫忙了。羅漢就塑得比孩子們高得多,雖然不過是上小下大的一堆,終于分不清是壺盧還是羅漢,然而很潔白,很明艷,以自身的滋潤相粘結(jié),整個地閃閃地生光。孩子們用龍眼核給他做眼珠,又從誰的母親的脂粉奩中偷得胭脂來涂在嘴唇上。這回確是一個大阿羅漢了。他也就目光灼灼地嘴唇通紅地坐在雪地里。
第二天還有幾個孩子來訪問他;對了他拍手,點(diǎn)頭,嘻笑。但他終于獨(dú)自坐著了。晴天又來消釋他的皮膚,寒夜又使他結(jié)一層冰,化作不透明的水晶模樣,連續(xù)的晴天又使他成為不知道算什么,而嘴上的胭脂也褪盡了。
但是,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,卻永遠(yuǎn)如粉,如沙,他們決不粘連,撒在屋上,地上,枯草上,就是這樣。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,因?yàn)槲堇锞尤说幕鸬臏責(zé)。別的,在晴天之下,旋風(fēng)忽來,便蓬勃地奮飛,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,如包藏火焰的大霧,旋轉(zhuǎn)而且升騰,彌漫太空,使太空旋轉(zhuǎn)而且升騰地閃爍。
在無邊的曠野上,在凜冽的天宇下,閃閃地旋轉(zhuǎn)升騰著的是雨的精魂……
是的,那是孤獨(dú)的雪,是死掉的雨,是雨的精魂。(短文學(xué)網(wǎng) www.duanwenxue.com)
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
5、《死火》
我夢見自己在冰山間奔馳。
這是高大的冰山,上接冰天,天上凍云彌漫,片片如魚鱗模樣。山麓有冰樹林,枝葉都如松杉。一切冰冷,一切青白。
但我忽然墜在冰谷中。
上下四旁無不冰冷,青白。而一切青白冰上,卻有紅影無數(shù),糾結(jié)如珊瑚網(wǎng)。我俯看腳下,有火焰在。
這是死火。有炎炎的形,但毫不搖動,全體冰結(jié),象珊瑚枝;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,疑這才從火宅中出,所以枯焦。這樣,映在冰的四壁,而且互相反映,化成無量數(shù)影,使這冰谷,成紅珊瑚色。
哈哈!
當(dāng)我幼小的時候,本就愛看快艦激起的浪花,洪爐噴出的烈焰。不但愛看,還想看清?上麄兌枷⑾⒆兓,永無定形。雖然凝視又凝視,總不留下怎樣一定的跡象。
死的火焰,現(xiàn)在先得到了你了!
我拾起死火,正要細(xì)看,那冷氣已使我的指頭焦灼;但是,我還熬著,將他塞入衣袋中間。冰谷四面,登時完全青白。我一面思索著走出冰谷的法子。
我的身上噴出一縷黑煙,上升如鐵線蛇。冰谷四面,又登時滿有紅焰流動,如大火聚,將我包圍。我低頭一看,死火已經(jīng)燃燒,燒穿了我的衣裳,流在冰地上了。
“唉,朋友!你用了你的溫?zé),將我驚醒了!彼f。
我連忙和他招呼,問他名姓。
“我原先被人遺棄在冰谷中,”他答非所問地說,“遺棄我的早已滅亡,消盡了。我也被冰凍凍得要死。倘使你不給我溫?zé),使我重行燒起,我不久就須滅亡!?br />
“你的醒來,使我歡喜。我正在想著走出冰谷的方法;我愿意攜帶你去,使你永不冰結(jié),永得燃燒!
“唉唉!那么,我將燒完!”
“你的燒完,使我惋惜。我便將你留下,仍在這里罷!
“唉唉!那么,我將凍滅了!”
“那么,怎么辦呢?”
“但你自己,又怎么辦呢?”他反而問。
“我說過了:我要出這冰谷……”
“那我就不如燒完!”
他忽而躍起,如紅慧星,并我都出冰谷口外。有大石車突然馳來,我終于碾死在車輪底下,但我還來得及看見那車墜入冰谷中。
“哈哈!你們是再也遇不著死火了!”我得意地笑著說,仿佛就愿意這樣似的。
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三日
6、《求乞者》
我順著剝落的高墻走路,踏著松的灰土。另外有幾個人,各自走路。微風(fēng)起來,露在墻頭的高樹的枝條帶著還未干枯的葉子在我頭上搖動。
微風(fēng)起來,四面都是灰土。
一個孩子向我求乞,也穿著夾衣,也不見得悲戚,近于兒戲;我煩膩他這追著哀呼。
我走路。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。微風(fēng)起來,四面都是灰土。
一個孩子向我求乞,也穿著夾衣,也不見得悲戚,但是啞的,攤開手,裝著手勢。
我就憎惡他這手勢。而且,他或者并不啞,這不過是一種求乞的法子。
我不布施,我無布施心,我但居布施者之上,給與煩膩,疑心,憎惡。
我順著倒敗的泥墻走路,斷磚疊在墻缺口,墻里面沒有什么。微風(fēng)起來,送秋寒穿透我的夾衣;四面都是灰土。
我想著我將用什么方法求乞:發(fā)聲,用怎樣聲調(diào)?裝啞,用怎樣手勢……
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。
我將得不到布施,得不到布施心;我將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煩膩,疑心,憎惡。
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……
我至少將得到虛無。
微風(fēng)起來,四面都是灰土。另外有幾個人各自走路。
灰土,灰土……
……
灰土……
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四日
7、《一覺》
飛機(jī)負(fù)了擲下炸彈的使命,象學(xué)校的上課似的,每日上午在北京城上飛行。每聽得機(jī)件搏擊空氣的聲音,我常覺到一種輕微的緊張,宛然目睹了“死”的襲來,但同時也深切地感著“生”的存在。
隱約聽到一二爆發(fā)聲以后,飛機(jī)嗡嗡地叫著,冉冉地飛去了。也許有人死傷了罷,然而天下卻似乎更顯得太平。窗外的白楊的嫩葉,在日光下發(fā)烏金光;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。收拾了散亂滿床的日報(bào),拂去昨夜聚在書桌上的蒼白的微塵,我的四方的小書齋,今日也依然是所謂“窗明幾凈”。
因?yàn)榛蛞环N原因,我開手編校那歷來積壓在我這里的青年作者的文稿了;我要全都給一個清理。我照作品的年月看下去,這些不肯涂脂抹粉的青年們的魂靈便依次屹立在我眼前。他們是綽約的,是純真的,——呵,然而他們苦惱了,呻吟了,憤怒了,而且終于粗暴了,我的可愛的青年們。
魂靈被風(fēng)沙打擊得粗暴,因?yàn)檫@是人的魂靈,我愛這樣的魂靈;我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。漂渺的名園中,奇花盛開著,紅顏的靜女正在超然無事地逍遙,鶴唳一聲,白云郁然而起……這自然使人神往的罷,然而我總記得我活在人間。
我忽然記起一件事:兩三年前,我在北京大學(xué)的教員預(yù)備室里,看見進(jìn)來一個并不熟悉的青年,默默地給我一包書,便出去了,打開看時,是一本《淺草》。就在這默默中,使我懂得了許多話。阿,這贈品是多么豐饒呵!可惜那《淺草》不再出版了,似乎只成了《沉鐘》的前身。那《沉鐘》就在這風(fēng)沙氵項(xiàng)洞中,深深地在人海的底里寂寞地鳴動。
野薊經(jīng)了幾乎致命的摧折,還要開一朵小花,我記得托爾斯泰曾受了很大的感動,因此寫出一篇小說來。但是,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間,拼命伸長他的根,吸取深地中的水泉,來造成碧綠的林莽,自然是為了自己的“生”的,然而使疲勞枯渴的旅人,一見就怡然覺得遇到了暫時息肩之所,這是如何的可以感激,而且可以悲哀的事?!
《沉鐘》的《無題》——代啟事——說:“有人說:我們的社會是一片沙漠。——如果當(dāng)真是一片沙漠,這雖然荒漠一點(diǎn)也還靜肅;雖然寂寞一點(diǎn)也還會使你感覺蒼茫。何至于象這樣的混沌,這樣的-陰-沉,而且這樣的離奇變幻!”
是的,青年的魂靈屹立在我眼前,他們已經(jīng)粗暴了,或者將要粗暴了,然而我愛這些流血和隱痛的魂靈,因?yàn)樗刮矣X得是在人間,是在人間活著。
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,燈火給我接續(xù)的光。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,身外但有昏黃環(huán)繞。我疲勞著,捏著紙煙,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,看見很長的夢。忽而警覺,身外也還是環(huán)繞著昏黃;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飛升,如幾片小小夏云,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。
一九二六年四月十日
8、《喝茶》
某公司又在廉價了,去買了二兩好茶葉,每兩洋二角。開首泡了一壺,怕它冷得快,用棉襖包起來,卻不料鄭重其事的來喝的時候,味道竟和我一向喝著的粗茶差不多,顏色也很重濁。
我知道這是自己錯誤了,喝好茶,是要用蓋碗的,于是用蓋碗。果然,泡了之后,色清而味甘,微香而小苦,確是好茶葉。但這是須在靜坐無為的時候的,當(dāng)我正寫著《吃教》的中途,拉來一喝,那好味道竟又不知不覺的滑過去,像喝著粗茶一樣了。
有好茶喝,會喝好茶,是一種“清福”。不過要享這“清!保紫染晚氂泄し,其次是練習(xí)出來的特別的感覺。由這一極瑣屑的經(jīng)驗(yàn),我想,假使是一個使用筋力的工人,在喉干欲裂的時候,那么,即使給他龍井芽茶,珠蘭窨片,恐怕他喝起來也未必覺得和熱水有什么大區(qū)別罷。所謂“秋思”,其實(shí)也是這樣的,騷人墨客,會覺得什么“悲哉秋之為氣也”,風(fēng)雨陰晴,都給他一種刺戟,一方面也就是一種“清!,但在老農(nóng),卻只知道每年的此際,就要割稻而已。
于是有人以為這種細(xì)膩銳敏的感覺,當(dāng)然不屬于粗人,這是上等人的牌號。然而我恐怕也正是這牌號就要倒閉的先聲。我們有痛覺,一方面是使我們受苦的,而一方面也使我們能夠自衛(wèi)。假如沒有,則即使背上被人刺了一尖刀,也將茫無知覺,直到血盡倒地,自己還不明白為什么倒地。但這痛覺如果細(xì)膩銳敏起來呢,則不但衣服上有一根小刺就覺得,連衣服上的接縫,線結(jié),布毛都要覺得,倘不穿“無縫天衣”,他便要終日如芒刺在身,活不下去了。但假裝銳敏的,自然不在此例。
感覺的細(xì)膩和銳敏,較之麻木,那當(dāng)然算是進(jìn)步的,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進(jìn)化為限。如果不相干,甚而至于有礙,那就是進(jìn)化中的病態(tài),不久就要收梢。我們試將享清福,抱秋心的雅人,和破衣粗食的粗人一比較,就明白究竟是誰活得下去。喝過茶,望著秋天,我于是想:不識好茶,沒有秋思,倒也罷了。魯迅的散文集,不能忘卻的文壇經(jīng)典(二) |
|